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

林語堂論生活

  我的理論根據
   我的思想並不怎麼深刻,讀過的書也不怎麼廣博。我並不讀哲學而只直接拿人生當作課本,這種研究方法是不合慣例的。我的理論根據大都是從下面所說這些人物方面而來:老媽子黃媽,她具有中國女教的一切良好思想;一個隨口罵人的蘇州船娘;一個上海的電車售票員;廚子的妻子;動物園中一隻小獅子;紐約中央公園裡的一隻松鼠;一個發過一句妙論的輪船上管事;一個在某報天文欄內寫文章的記者(已亡故十多年了);箱子裡所收藏的新聞紙;以及任何一個不毀滅我們人生好奇意識的作家,或任何一個不毀滅他自己人生好奇意識的作家……諸如此類,不勝枚舉。
   美麗的塵世
   人類如要生活,依然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。什麼生活在天上啊等問題,必須拋棄。人類的心神喲!別張起翅膀,飛到天神那邊去,而忘掉這個塵世呀!我們不都是注定著要遭遇死亡命運的凡人嗎?上天賜給了我們七十年的壽命,如果我們的心志太高傲,想要永生不死,這七十年,確是很短促的,但是如果我們的心地稍為平靜一點,這七十年也儘夠長了。一個人在七十年可以學到很多的東西,享受到很多的幸福。要看看人類的愚蠢,要獲得人類的智慧,七十年已是夠長的時期了。一個有智慧的人如充分長壽,在七十年的興衰中,也儘夠去視看習俗、道德律和政治的變遷。他在那人生舞台閉幕時,也應該可以心滿意足地由座位立起來,說一聲「這是一齣好戲」而走開吧。
   可愛的肉體
   我有時傻想,以為鬼魂或天使,如沒有肉體,真等於一種可怕的刑罰:看見一泓清水,沒有腳可以伸下去享受一種清新愉快的感覺;看見一盆北平或長島(Long lslanb——美國地名)的鴨肉,但沒有舌頭可以嘗它的滋味;看見烘餅,但沒有牙齒可以咀嚼;看見我們親愛的人們的臉蛋,但我們無法把情感表現出來。如果我們死後的鬼魂,有一天回到這世間來,靜靜地跑進我們孩子的臥室,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,但我們沒有手可以愛撫他,沒有臂膀可擁抱他,沒有胸部可以感到他身體的溫暖;面頰中間沒有一個圓的凹處,可以使他的頭緊緊地挨著;沒有耳朵可以聽到他的聲音,這種損失是多麼可哀啊。
   我為我,你為你
   當一個人神志在最清明的時候,他有一種意識,一種獨立的思想,解脫一切而高昇起來,像星辰那麼地沉靜永恆不滅。這就是和同思想——不管你是那一種人,自己的思想終是屬於自己的,我為我,你為你,各不相混,這確是奇跡中的奇跡,是人世間最神奇最模糊的夢想,但也是最明確的基本事業,是進向一切事實的大門。在那種虔誠的一瞬間,在意義深長的宇宙奇跡中,信條和慣例在這個簡單觀念之下顯得不足輕重了。在真正幻象之光的照射下,它是唯一有內容、有價值的東西。像寓言中的黑影矮人一旦被解放了一樣,能擴展到整個大地天上。
   我們是誰?
   我們是誰?這是第一個問題。這個問題幾乎是不能解答的。不過我們都已承認,我們日常忙碌生活中的自我並不是完全真正的自我。在生活的追求中我們已經喪失一些東西。例如:我們看見一個人在田野裡東張西望地在尋找東西,聰明的人可以提出一個難題來讓那些旁觀者去猜猜;那個人究竟失掉了什麼東西?有的猜一隻表;有的猜一隻鑽石別針;各人有各人的猜測。聰明人其實也不知道那人失掉了些什麼;可是當大家猜不著時,他可以說:「我告訴你們吧,他失掉了一些氣息了。」(Lost Some Breth——「上氣不接下氣」)我想沒有人會說他這句話不對。我們往往在生活的追求中忘記了真正的自我,正如莊子在一個美妙的譬喻裡所講的那隻鳥一樣:為了要吃一隻螳螂而忘記自身的危險,而那只螳螂又為了要捕捉一隻蟬也忘了自身的危險。
   讀書的樂趣
   讀書是文明生活中人所共認的一種樂趣,極為無福享受此種樂趣的人所羨慕。我們如把一生愛讀書的人和一生不知讀書的人比較一下,便能瞭解這一點。凡是沒有讀書癖好的人,就時間而言,和空間簡直是等於幽囚在週遭的環境裡邊。他的一生完全落於日常例行公事的圈禁中。他只有和少數幾個朋友或熟人接觸談天的機會,他只能看見眼前的景物,他沒有逃出這所牢獄的法子。但在他拿起一本書時,他已立刻走進了另一個世界。如若所拿的又是一部好書,則他便已得到了一個和一位最善談者接觸的機會。這位善談者引領他走進另外一個國界,或另外一個時代,或向他傾吐自己胸中的不平,或和他討論一個他從來不知道的生活問題。一本古書使讀者在心靈上和長眠已久的古人如相面對,當他讀下去時,他便會想像到這位古作家是怎樣的形態和怎樣的一種人,孟子和大史學家司馬遷都表示這個意見。一個人在每天二十四小時中,能有兩小時的工夫撇開一切俗世煩擾,而走到另一個世界去遊覽一番,這種幸福自然是被無形牢獄所拘囚的人們所極羨慕的。這種環境的變更,在心裡的效果上,其實等於出門旅行。
   讀書的藝術
   那麼究竟怎樣才算是真正的讀書藝術呢?簡單的答語就是:隨手拿過一本書,想讀時,便讀一下子。如想真正得到享受,讀書必須出於完全自動。一個人盡可以拿一本《離騷》或一本《奧瑪·迦崖》(Omar Kyaggam),一手挽著愛人,同到河邊去讀。如若那時天空中有美麗的雲霞,他盡可以放下手中的書,抬頭賞玩。也可以一面看,一面讀,中部吸一斗煙,或喝一杯茶,更可以增添他的樂趣。或如在冬天的雪夜,一個人坐在火爐的旁邊,爐上壺水輕沸,手邊放著煙裝煙斗,他盡可以搬過十餘本關於哲學、經濟、詩文、傳記的書籍堆在身旁的椅上,以閒適的態度,隨手拿過一本來翻閱。如覺得合意時,便可讀下去,否則便可換一本。金聖歎以為在雪夜裡關緊了門讀一本禁書乃是人生至樂之一。陳眉公描寫讀書之時說,古人都稱書籍畫幅為「柔篇」,所以最適宜的閱讀方式就是須出於寫意。這種心境使人養成隨事忍耐的性情。所以他又說,真正善於讀書的人,對於書中的錯字決不計較,正如善於旅行的人對於上山時一段崎嶇不平的路徑,或如出門觀看雪景的人對於一座破橋,或如隱居鄉間的人對於鄉下的粗人,或如一心賞花的人對於味道不好的酒一般,都是不加計較的。
   寫作
   世上有兩個文字礦:一是老礦,一是新礦。老礦在書中,新礦在普通的語言中。次等的藝術家都從老礦去掘取材料,惟有高等的藝術家則會從新礦中去掘取材料。老礦的產物都已經過溶解,但新礦的產物則不然。
   作家的筆正如鞋匠的錐,越用越銳利,到後來竟可以尖如縫衣之針。但他的觀念的範圍則必日漸廣博,猶如一個人的登山觀景,爬得越高,所望見者越遠。
   當一個作家因為憎惡一個人,而擬握筆寫一篇極力攻擊他的文章,但一方面並沒有看到那個人的好處時,這個作家便是沒有寫作這篇攻擊文章的資格。
   我喜愛說謊者更勝於喜愛說實話者,我喜愛不謹慎的說謊者更勝於喜愛謹慎的說謊者。他的不謹慎,表示他的深愛讀者。
   我深信一個不謹慎的蠢人,而不敢相信一個律師。
   宇宙並不作聲
   世界並不是一個三段論法或一個論據,而是一個生物;宇宙不作聲說話,只是生活著;它並不做什麼辯論,只是進行著。某英國天才作家說:「理智不過是神秘物事中的一個節目;而在最高傲的意識力的統治的背面,理智和驚奇是漲紅了臉相對著。不可避免的事情變成了平凡,而疑惑和希望則成了姊妹。宇宙是粗野的,如鷹的翅膀一般帶著一些競技的意味,這還算是一件可喜的事,大自然就是一個神奇之跡,同一的物事不再重回,而即使回來也必是已經不同的。」

 Provenance :生活的藝術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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